
画家
自画像
1541–1614
多米尼克·提托克波洛
Doménikos Theotokópoulos
名字读来实在拗口,人送外号埃尔·格列柯(EI Greco),就是“希腊佬”的意思。他不认,作品只签原名。

格列柯生于希腊,学于意大利,成于西班牙。生平世人知之甚少,终其一生,备受冷落,流落他乡。大器是大器,就是太晚成。




▲ 巴黎大皇宫格列柯回顾展现场
回顾展的回顾
今年巴黎大皇宫为格列柯举办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一次回顾展。这么多作品聚拢不易,即便将来能再次素面相对,心境不复此时。想必格列柯自己也未如此检阅巡视过。

个人回顾展给我们展示的不是才华,不是思想,而是这个人的性格,生就这路天性,寻了一条超然之路。
格列柯的画作超越时代,属小众冷门暗黑系。画风清奇,弯曲瘦长的身形,怪诞变幻的色彩,阴郁中见玄思,蕴含着深沉的悲剧意识和精神力量。他的绘画给予了现代艺术诸多启示。

▲《拉奥孔》1610-1614,华盛顿国家画廊藏,142 × 193 cm,绘于格列柯创作晚期,题材取自古希腊神话,却将之表现成殉教场景,如末日呐喊。拉奥孔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悲剧人物,作为阿波罗神的祭司,违反天律,结婚生子。特洛伊木马抵达时,他慧眼识破,泄露天机,受到众神的惩罚,两条大蛇缠死了拉奥孔和他无辜的两个儿子。
文艺复兴天才辈出,群星璀璨,格列柯大放异彩,但被大师的闪耀光芒遮蔽,成了非主流奇葩。当年普拉多博物馆成立时,竟一副他的画作都没藏。埋没四百年后才渐得大名,成为各大博物馆争相抢购的宝贝。看样子,天才是埋没不了的。

1838年,卢浮宫举办了西班牙绘画作品展,这是格列柯作品首次亮相法兰西,名家名作云集,德拉克洛瓦眼尖识货,在众多展品中发现了格列柯,大赞其古怪而疯狂的表现力,称其为浪漫主义先锋。
艺术史,有时候就是几个人影响了一大片。西班牙巴洛克时期大名鼎鼎的画家委拉斯凯兹,戈雅都受其影响。此后的毕加索也推崇备至,称其伟大,奉为现代主义祖师爷。印象派的马奈,塞尚,立体主义的勃拉克,表现主义的莫迪里阿尼,先后被他圈粉。记得波德莱尔说,“每位古代画家都有一种现代性”,格列柯无疑是最好的例证。
▲ 左 格列柯《揭开第五封印》 右 毕加索《亚威农少女》
▲ 左 格列柯《曼努埃尔肖像》 右 毕加索《画家肖像》
▲ 左 格列柯《骑士肖像》 右 莫迪里阿尼《亚历山大肖像》
▲ 塞尚向格列柯太太肖像致敬之作
格列柯的艺术价值被现代艺术家陆续激活:表现主义蒙克的《呐喊》所传达的焦虑感与恐惧感取自格列柯的《拉奥孔》;德国“青骑士社”吸收格列柯以色彩建构神秘主义的象征手法;维也纳分离画派的席勒笔下神经质形象,还有贾科梅蒂的瘦长人形,与格列柯不谋而合;美国抽象画派的罗斯科亦继承了格列柯的精神遗产,在画面上营造形而上的超验性感受......
格列柯的影响甚至波及文学领域: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组诗《圣灵感孕》之意象直接源于格列柯的同名作品。毛姆读《呼啸山庄》时说:“令我想起格列柯的托莱多风景。”作家卡赞扎加斯都生前最后一部著作《一生的回顾》,以自传体阐明他与格列柯在精神上的惺惺相惜。
放到今天,格列柯不会家喻户晓,成为头部流量。这笔调,还是太苦逼,阴郁,清冷,煞风景,光色绮丽又丧气满满,既不赏心悦目,又不皆大欢喜,但这恰恰成了他的好,他的妙。

艺术这片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在西班牙绘画史上,委拉斯凯兹如云雀,辉煌大调;格列柯就像夜莺,低沉小调。夜莺喜夜间鸣唱,羽色不绚丽,声音异常出众。
格列柯是艺术的拓荒者,孤零零的单干户,把事情做得太早,无人领会,埋没在历史中静待发现。
恕我无知,在展览中遇到了两幅令人费解的风俗寓言画作,像是意外的彩蛋。这两幅烛光里的人物,精妙,比法国的拉图尔,荷兰的伦勃朗早了半个多世纪,属于艺术史上的次要作品,比起他宗教题材的能品,这幅画要算是逸品了。

▲《寓言》1580,西班牙普拉多博物馆藏,50,5 × 63,6 cm, 一猴子,一孩子,一傻子,黑暗中聚拢点亮烛火。猴子善于模仿人类,在基督教里,猴子象征淫荡,邪念,堕落,孩子天真,傻子无知,我无解,寓意耐人寻味。
▲《吹烛火的少年》1571-1572,意大利卡波迪蒙特博物馆藏,60,5 × 50,5 cm
欣赏绘画,是单恋,是一厢情愿,是自作多情。艺术自己不说话,任人解读。可能大有深意,可能没有意思,所以耐人寻味,吸引人。
此公不能等闲视之
格列柯出生于希腊克里特岛,古希腊、古罗马、拜占庭三大文明先后在此停留。到十三世纪,成了威尼斯共和国的领地,文艺复兴后威尼斯画派名震一时,格列柯离开故乡,北漂,游学,看世界,停留威尼斯,求教于提香门下,大胆突破自然的形状与色彩,表现激动人心的戏剧性场面。
▲《脱掉基督的外衣》,1577-1579,托莱多圣玛丽教堂藏,
画面描绘了临刑前上十字架的基督正被扒衣瓜分的场景。基督身穿洋红衣袍,安详镇定,被黑压压的吃瓜群众围的水泄不通。格列柯放弃了文艺复兴时期重视的透视法,无意营造纵深感,把精力放在刻画人群的挤压感和场面情绪上,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格列柯的画作光影反差强烈,透视构图大胆。用色上,除了洋红色和黄色之外,格列柯还大量运用冷色调,白色,绿色,蓝色和灰色等,这些色彩即是受提香影响,又是丁托列托的后续。
▲《耶稣驱赶神庙商贩》约1575年,在罗马期间所画,美国明尼阿波利斯艺术协会收藏。
▲ 格列柯在画面右下角描画的吃瓜群众分别是提香,米开朗基罗,丁托列托,拉斐尔。
格列柯小有声名后转战罗马。据说文艺复兴三杰相继去世后,教皇求贤若渴,觉得西斯廷礼拜堂的壁画《最后的审判》太辣眼,想给裸体人物修个图,美个颜,添点布,遮个羞。

▲ 米开朗基罗于1534年至1541年为西斯廷礼拜堂绘制的巨型祭坛画《最后的审判》,这是和谐版,已经为敏感部位添加必要布料。
听说格列柯心高气傲,毛遂自荐,怼了罗马人心中男神:“米开朗基罗雕像还行,画的真是不入眼啊……” 甚至大言不惭,建议铲去原作重新绘制。一代宗师哪容得异乡无名小卒大放厥词,胡作非为,于是罗马教廷圈的“米粉们”将此人拉黑,边缘化。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格列柯太识相了,溜到西班牙另起炉灶。在马德里当上了宫廷画师,为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效力。





↑↓上下来回摩擦,欣赏格列柯的圣人群像。
腓力二世是天主教权威的绝对拥护者,格列柯善把圣人平民化,宗教场景世俗化。这种做法带有宗教改革思想,不够伟大、光荣、主旋律,未得到赏识重用,自此愤然南下古都托莱多。
▲《圣马丁和乞丐》约1597年,芝加哥美术馆藏,193×103cm
托莱多是基督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并存过的城市,门墙上还刻着塞万提斯的题词“西班牙之荣,城市之光。” 因为卡斯提尔旧贵族和皇室的矛盾,国王在1561年迁都,这里成了西班牙没落贵族聚居之地,笼罩着闲散、寂寥,压抑的气氛。这与格列柯当时的心境和画风投气, 合得来。
▲ 格列柯一生的迁徙路径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人会慢慢和这个地方气质相近。有时是人选择城市,有时城市也在留住人。有时因为一个人爱上一座城,有时会因为一座城而爱上一个人。
在这座城,格列柯找到自己,完成自己。创作了最好的作品,遇到了心爱的女子。

▲《穿毛皮大衣的妇人》约1577-1579年完成,美国格拉斯哥的马克斯韦尔·麦克唐纳收藏, 62×50cm。面相清澈素净,皮肤光洁白皙,浓眉黑眼,鼻梁高挺,樱桃小嘴,像是东西混血,不像西班牙本地人。
这幅女子肖像画贯穿历史,超越时空。惊鸿一瞥,还以为是维多利亚时期(1851年~1901年)的精致贵妇,或是如今打扮时髦的明星网红。非也,非也,小姐姐竟是四百年前文艺复兴晚期,大明万历年间人。
格列柯完全放下了自己以往的画法,锋芒尽收,遵照古典,一味求美,老老实实倾注全力,精雕细琢,体贴入微,一笔一画一心,沉醉其中。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放下自己? 爱 这种情人间无我忘我的憨视,如此动人。感觉就是我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我的暗自欢喜。
据史学家考证,画中女子名叫哲罗妮玛·古耶芭丝(Jeronimade Las Cuevas)是当地贵族的小女,和格列柯相爱厮守,私定终身,共同育有一子。
▲ 母子两在格列柯笔下十分神似。

▲ 《奥卡斯伯爵的葬礼》1577-1579,托莱多教堂藏, 285 × 173 cm
作品的画面分成上下两部分,上层是耀眼的天国场景,耶稣、圣母和施洗者约翰围坐成一个三角形构图,天使和圣徒环绕身旁。下层表现的是人间葬礼,司提反和奥古斯丁两位圣徒降临在众人面前,他们身穿着金色的法袍,将伯爵的遗体缓缓放下。
这幅画中格列柯戏精附体,不仅自己加戏,霸占中央C位,还夹带家属。那个一手向观众挥手致意,一手假装去抚摸死去的伯爵,就是格列柯本尊,儿子客串在画面左下角,后来子承父业,也成了画家。

▲ 格列柯儿子口袋里露出的手帕上写着,“吾之所出,1578年(孩子诞生之年)”。格列柯就这样高调向世人宣布:“这是我崽!” 拜托啊大哥,这是教堂祭坛画订单,能不能严肃点。
其实这是一幅穿越画。赞助商伯爵大人200多年前就去世了,画中描绘了他去世时神仙下凡为他开追悼会。由于这位伯爵临终前捐了一大笔钱给托莱多的圣多美教堂,希望自己的音容笑貌能永留教堂。教堂收钱不干事,伯爵的后人怒告教会。从前慢,连官司都慢,持续两百年。
教会把订单给了格列柯。于是画上的人穿越了,伯爵两百年后再死一遍,围观群众是两百年后的各路名流显贵,他们黑衣长袍,佩戴着16世纪西班牙流行的白色拉夫领。
格列柯的作品基本上是教会软装订件。但他也有自发性创作,纯风景画在当时的欧洲十分罕见,这是格列柯绘制的梦幻奇景,成为西班牙艺术里第一个风景画家。
▲《托莱多之景》1599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121×109cm
这幅格列柯的心中风景,奇光异彩,大有名。塔霍河两岸阿尔卡萨王宫和大教堂静静地矗立在蜿蜒曲折的山丘上,暴风骤雨来袭前的宁静,风起云涌,电闪雷鸣,天地色变,大自然像是在呐喊、倾诉。暗绿、深蓝的色调让人沉重、压抑。天空翻滚的乌云,风中摇摆的枝叶,让人头晕目眩,充满焦虑不安的悲剧气氛。
▲ 2016年夏,西班牙旅行途中拍下的古城托莱多。
见到名震画史的经典,杰作中的杰作,是看回顾展最快意的事。克莱夫·贝尔谈及“有意味的形式”时,列举的个案之一便是格列柯。
1614年,当73岁的格列柯在拼命地为塔韦拉医院创作祭坛画时,他渐渐感到自己病势加重、时日无多。他是虔诚的基督教信徒,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完成了《揭开第五封印》,上面未完成的部分切割掉了。
▲《揭开第五封印》1614年,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222.3×193cm
取材自《圣经·启示录》中对世界末日七封印中揭开第五封印的景象。天空中,乌云在狂风里剧烈地翻滚,末日的号角吹向,最后的审判即将到来。画面悲怆沉郁,视角奇特,透视夸张。福音书作者圣约翰站在画面的左侧,穿着宽大的连衣长袍,如同魔怔一般高高地举起双手,呼天喊地,仰天长啸 。背景是几位赤身裸体的殉道者从天使手中接过救赎的圣袍,欣喜若狂。
在光线的使用上,格列柯偏爱背光效果,像是身处水底观看世界的幻象。褶皱的布料、云朵、天空,一切都是扭曲的,并被赋予了精神力量。
我在格列柯的作品里看见了一种癫狂、神经质。有史学家甚至怀疑格列柯可能视力上有缺陷,更有人说格列柯吸毒酗酒,这幅画是饮酒嗑药后画的,当然,野史无法考证。你们信吗?反正我不信。格列柯是不喝酒的酒神,无公害的毒药。
艺术家其实是无国界的。格列柯默默无闻了4个世纪后,希腊、意大利和西班牙都在争夺格列柯,希望能为本国的艺术名人堂添光加彩。不知格列柯生前得此厚待,会作何感想。
▲《圣人Veronique像》约1580-1582年绘制,私人收藏,51×66 cm
格列柯的墓志铭上这样写道:他用画笔给木头以灵魂,给画布以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