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奢谈可以轻易诞生出「艺术家」的时代。那倘若一个人拥有对一门艺术的领悟与创造力,他要如何选择与锻造自己的职业与生活?侯志坚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给出了一个可能的答案。
诗人奥登曾说过:「在任何创造性的艺术家的作品背后都有三个主要愿望:制造某种东西的愿望;感知某种东西的愿望;还有跟别人交流这些感知的愿望。」
侯志坚近三十 年的音乐创作生涯恰好将这样的「愿望」之途一程一程地经历了过来。从最初的天才「键盘手」到乐队成员,到独立音乐制作人,再到如今的金牌影视配乐家,他将一个音乐人可能涉猎的职业范畴几乎通通尝试过了。
2020年的年尾,一通跨越海峡的通话让我们得以截取到一部分来自侯志坚内心的感悟,也管中窥豹地了解到了几部近期大热的影视剧配乐作品背后的其人其事。

电视剧《狼殿下》、电影《如果声音不记得》和《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三部风格迥异的影视作品身后,有着同样一个名字:配乐家侯志坚。
这是对他而言收获颇丰的一个季节,来自观众和业界的好评如潮,人们在剧外感知到了那个若隐若现的配乐声垫在每一个合适的位置,或在情感高潮处,或在让人沉思时。
对这些赞誉,侯志坚表现得平和、淡然。
距离2021年还有一周时,侯志坚的忙碌还在继续着。年尾往往是他的工作节奏最满腾的阶段——大部分剧或电影都会赶在贺岁的档期相继面世、上映,他和团队的工作自然也到了最吃劲儿的时候,后期工作难以松懈。
这一天他的工作日程从清晨即开始,处理过了一个音乐创作方面的前置问题之后,他配合宣传部门的同事拍摄了一组照片,中午把一个广告配乐的终版工作完结,下午和后面一个剧目项目的导演开会,之后又和同事沟通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工作细节,一直到晚上,我们联机接通时,已经是晚上9点半了。他声音里还皆是淋漓的元气。
「一半时间在录音室,一半时间在会议室」是这几年来侯志坚的生活主题和基本轨迹。

让一个习惯了以创作为生的人忽而操持起管理的事宜来,想必会略有不适?结果是就连他自己也意外,经历了初期一段时间因为琐碎而影响到创作继而带来的不适应之后,他竟很快根据这样的现实设定调整了自己的状态。
「后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早起之后,送完小孩上学,就一个人找个地方喝杯咖啡,用半个小时把脑子清一清,想清楚这一天要做的事情,再开始去做,反而可以一件一件心无旁骛。」

就连后来的音乐,大部分也都是在白天里完成的,相较于早期「沉溺于灵感什么时候来」、动辄「拖到大半夜磨来磨去」的创作状态,之后的创作也变得更加果决、准确。
一个职业且优异的配乐家需要具备的,不仅仅是音乐上的专业,还需要更多的素质、格局与自觉。
在侯志坚为《狼殿下》创作出预告宣传曲《Never》之前,大约没有多少人想过,一部中文古装剧的配乐可以是一首英文歌曲吧。
「我们不要做平常做的好不好?」这是侯志坚在与相知多年的《狼殿下》导演陈玉珊第一次开工作会议时讲出的第一句话。好的合作永远应该在规避孤掌难鸣的困境,显然,他们惺惺相惜。
为一部中文古装剧量身设计一首英文歌曲,用意非常清晰:「人本质上的情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因为侯志坚深知这个故事要传达的,并非一个有年代、类型层面的局限性的价值观,而是一个格局更加宏大的世界观,因此配乐歌曲的语言显然不是问题。既然故事是借古喻今,音乐理应表现出一个具有更广阔视野的格局。
「人的爱、恨、不舍,七情六欲,就是一个循环,一再重演,无论时间空间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当这个思想上的疆域被打开了,侯志坚只觉得,限制瞬间被破除,「歌开始要去表达的东西,已经不是一个表像的东西,而是比较贴近情感中心、比较本质的东西……当之后影像出来,大家都感受到这个东西的时候,音乐呈现出这样感觉,它就是贴合的。」
可以在当时当刻做出这样的决定,是时间和经验给一个配乐家的积淀。
侯志坚说他现在终于可以明白画家毕加索后期的「一笔划」是如何被成就的了。
那是一种「信笔由缰」,但也绝非毫不费工夫地得来。「他在画一笔划的时候,其实有前面几十年里面画的基本功和各个方面经验,那些才是不可或缺的基础。」

侯志坚的影视配乐经验,也已经积攒了二十多年。
《蓝色大门》、《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第三十六个故事》、《小时代》、《等一个人咖啡》、《楼下的房客》,我们遥远或临近的记忆里,总有一首歌是出自他的手笔。在尝试过了商业、文艺、古装、时尚等等题材的影视配乐创作之后,现在的侯志坚可以说,自己已经逐渐能在心态上忘记掉技术的存在了,用「已经长在手里的技能去做一些开创的事情」才是他当下的创作重心。

「入行这么久,能做的、能玩的我都做过了,基本上现在再去做安全的东西,不难,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挑战,所以我反而想要把自己放开一点,这样大家才会有可能听到一些不一样的火花。」
配乐家——这是横越于艺术的自我表达和服务他者之间的一个职业,我所好奇的是,侯志坚会否在这么长的职业生涯中有过矛盾与难以自洽的阶段。

「我现在已经很清楚了,我必须跟你说,二十几岁的时候我分不清楚做独立音乐和做这些服务性的配乐有什么差别。后来我理解了,这是不一样的。」
「我之所以放弃掉原来的乐队、乐手职业,选择做一个专业的配乐家,因为我必须要各种音乐类型都会做,必须能够服务我的商品、服务我的客户,我必须要达到客户、导演的需求。在这里面,我找到乐趣。」
艺术常在,但艺术家不常有。

侯志坚经历过早期纯粹的音乐创作和制作人状态,「早期我是做唱片出身的,纯粹在一个很『音乐』的环境里面」,身边所有人每天和他交谈时使用的都是专业的术语,一切都友善、顺畅,但恰恰是在这样的环境中,他越来越多感受到孤独,「就是一个人关在录音室里面一直弹一直弹,创作就是自己的事情,你自己跟自己争战。」
影像,这个时候成了他的出口——这是自小的兴趣和热爱,他爱电影和图像,忽而有机会进入配乐的职业场域内,他得到了来自更多创作者的平等的激赏与鼓舞,「你跟导演在做一个共同创作的东西,它不是一件孤单的事情。它有一个更具体的、更完整性的表现,不是只有听觉上,是听觉加视觉整体融合起来的。」

与其苦守在艺术的困境里,不如找到一些伙伴和抓手,一同前行。这是侯志坚的选择,他想要的是体味这个过程中的乐趣与成果拥有一些实际功用的成就感。
但一切也绝对不是一马平川的顺利。
「我不太可能跟你讲我做了这么久中间都如鱼得水,毫无瓶颈,这一定是骗人的,身为一个创作者,怎么可能这样?好像从来没有遇到过瓶颈?确定有。只是说因为有影像,所以你可能受困的时间不会这么久。」

二十余年的配乐家生涯,也让侯志坚逐渐了然了自己的性情。「我确实在年轻的时候,自以为是一个很感性的创作者,自以为自己很酷、很牛、很难搞,你知道音乐人都有那种很奇怪的『臭』个性。」但越到后来,他越觉得自己「心虚得不得了」。这是一个永远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世界,他开始学会在一个一个实际的项目里去锤炼自己的感知力、理解力和沟通力。
「我真的没想到,原来我是一个蛮擅长和人家沟通的人。」
事实上,在参与影视配乐的同时期,侯志坚还完成了诸多广告配乐工作。他在其中习得的便是「了解他人的所需」。
「我举一个老皮鞋厂的例子,他经营他的客户已经三十 年了,他很清楚他的客户群,他们需要什么东西。所以他听到一个不对的音乐,他说不上来,因为那不是他的专业,但是他知道这个东西不对。」

配乐的关隘,不在音乐风格、配器选择这些技术的层面上,而是在于「情绪的表达」是否准确和到位。侯志坚以为,这个职业令他可以跳脱来自身之外,了解到社会各个阶层的生态与人间世。
有的音乐为自我存在,有的音乐则是为了众生而弹奏。在自我与他者之间,侯志坚通过音乐找到了一个平衡,这是创作的理,也是为人之道。

Q.您在做配乐的过程当,会有在选择上比较艰难的时候吗?还是每次都会有?
侯志坚:每次都会有,只是说现在比较能快一点地去做一个取舍跟判断。因为你知道你不可能全要。做影视配乐有对象、有影像、有导演,它是一个共同创作。音乐在其中不能是一个很自私的东西,它必须要沟通的,它必须要协调的。协调就意味着必须有妥协、有取舍,有这些东西。一直在这样的过程里。
Q.配乐是有服务性的,或者要跟别人配合,和您的自我表达之间,有出现过纠结的时候吗?
侯志坚:肯定会有。那我就有义务用我音乐的专业告诉他们,什么样的音乐更好。音乐有一个好处,有时候用语言说不明白,那可以直接做一段给他们听,耳朵不会骗人,大家自己会有一个判断。妥协或者修改,这些都不重要,重点是你有没有在这个过程里提出你专业的意见,还是你在第一时间就选择了妥协?我还是希望自己来做这件事,是可以有一些正向的改变的,不然人家直接去找罐头音乐贴贴就好了。配乐家的职责,是给到大家一个撞击的可能。

Q.为什么沟通能力对一个配乐家来说至关重要?
侯志坚:因为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是完美的,是可以让所有人满意的。我理解了这件事情,就可以懂得去倾听别人的重要性。「商业」其实不比所谓的「独立音乐」来的更容易,反而更难。因为你得考虑观众怎么想。我不能很自私地在当中放置很抢或者很任性的东西,不然就突兀了,要怎么做到音乐存在着,但是又只是铺在那,反而是难的。我希望人家觉得我厉害是说,你音乐做得好,但是你又专业,你又顾及到这些做影像者的感受,这个蛮重要的。
Q.现在在您创作的世界里面,还有自己独立的、任性的,不需要去服务任何人的,只是满足自己的那个空间吗?
侯志坚:一定会有的,这两块我现在分得非常清楚,而且恰好它们是互为一个很好的调剂。因为你一直一直做很商业取向的东西,你也会疯掉,很容易就把自己搞得很没个性,就迷失掉。但是你一直去做这些很纯粹的艺术的话,那就表示你选择了艺术家的生活,那是需要天赋加上天时地利才造就的,也不是那么容易。我现在其实还蛮理解老生常谈的一个「中庸之道」的,平衡很重要。

Q.现在这个时代是很难再出很纯粹的艺术家了吗?
侯志坚:我倒不是这么认为,艺术家本来就不是一个可以量产的形态。纯粹的艺术家的定义,每个人也不一样,很多时候,还需要时间来给出证明,所以当代很难一时间定义出来,要看你留下了什么东西。
Q.在您的专业里面,您的榜样是谁?
侯志坚:在配乐上,是阪本龙一和已经过世的颜尼欧莫利克奈,颜尼欧莫利克奈很高产,一辈子做了几百部电影,但是他一直保持着一个很好的质量,音乐又很感动人。阪本龙一也做商业的东西,但是他一直持续不断地创作他自己的东西,他是一个很好地平衡的榜样。

Q.如果现在再有一个《蓝色大门》这样的工作,您觉得自己还会做得和当时一样吗?
侯志坚:绝对不一样了,我确定我现在去做《蓝色大门》绝对会跟那时候做得不一样。所以我很珍惜那时候留下来的东西。那个东西就是属于那个时候独一无二的,现在去做,我们先不讲好坏,但至少你是没办法取代那时候的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