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疫情爆发,拿赔偿金
二审结束之后,我就认为我已经输定了。
我对二审的现实理解也从“纠正一审的法理错误”变成了“实际上随便走个流程吧”,包括法官都不听我说话,这是对方姿态问题,我不觉得这是应诉技巧的问题。
当然,我不知道是天底下所有的民事二审都是这样,还是只有我这样,感受非常之不好。
在二审结束之后,我急匆匆跑到医院,试图拿回一审判给我的五万赔偿金,是的,我不认可这个结果,但我还是必须拿这笔钱。
等我顺着熟悉的小路一路跑上11楼医患关系室的时候,看见的还是医院工作人员结巴林清那张国字脸,准确的说是他的国字背,因为他听到了我的敲门示意声,只是略微转了一下头看了我一眼,便继续回头敲键盘当作我不存在。我在门口站了五分钟,他始终故意无动于衷以图来恶心我,我开始咚咚咚地砸门,砸了整整三分钟,砸到同一个办公室内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终于站出来:“你谁啊?找人吗?”
我说:“我的官司结果下来了,我来拿钱。”
女子回头对结巴林清说:“你处理一下。”林清终于不能在装看不见了,站起来堆起了谄媚又虚伪的笑容:“哟,这不是阮受害者吗?怎么不继续告啦?还是要钱?”
我已经身经百战了,不会被这言语里小小的羞辱刺激到,拿出了一审裁决书:“五万,什么时候给?”
林清又贱贱的嬉笑:“才五万啊?太,太少了啊。你要不等二审判决完了攒多点再来,反正你要钱嘛。”
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他妈,能给还是不能给。”
旁边那位女士站起来怒骂我:“你这个患者怎么回事,怎么说话的啊?我们都是工作人员。你对我们说什么脏话啊?”
我转头看了她一眼,我问她:“刚才他怎么说话的,你没听见吗?”
三十来岁的女子不回答我的问题,反复说:“这里是医院,你放尊重一点,我们工作人员跟你没仇。”
我回怼:“他尊重我了吗?怎么他不尊重我的时候,你一声不吭呢?”
林清过来假惺惺拉偏架:“哎,姐,姐,不要跟他吵,有些人确实就是没素质。”
呵,我冷哼一声,我在医院受到的羞辱总是最多。林清说:“进入二审流程了,二审结果下来才能拿钱,你拿着一审的判决书就来拿钱,想钱想疯了吧。”
我心里一嘀咕,靠,可能真是这样,这次是我来错了,我默默收起了一审判决书,走去电梯那边,背后是结巴林清和另一个工作人员的窃窃私语,大概是在说我坏话。
当夜我没有在亲戚家住,连夜坐火车回了上海,晚上在硬座上百无聊赖翻手机,我首页的人正在因为武汉疫情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吵作一团,缓则圈们大喊武汉是四省通衢,完蛋啦,五毛们纷纷怒斥是谣言,是捕风捉影,是企图XXX。我正被自己的事情搞得很烦心,情绪还停留在被医院工作人员阴阳怪气的下午,没有参与任何一方论战,关掉手机看着漆黑的火车窗户,听着铁轨“况且况且”的行驶声,只觉得这个世界哪里都没有片刻清净。那时的我还真的没想到,一场改变世界的重大灾难马上就要到来。
回到上海之后,疫情猛地爆发起来,平常苛刻的老板在危机时刻居然展现出无比的关怀,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回家上班工作,不需要留在上海。饶是我活了三十年,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所以很尴尬地在上海停留几天后,我又回到了福建跑毒,在回去之前,我在公司门口金陵大厦吃了碗盖浇饭,我对那碗盖浇饭印象很深刻,当时我背着巨大的旅行包吃到一半,门口忽然冲进来一个阿姨向老板要钱,自称是老板妈妈,而老板已经三年没有给赡养费了。后厨冲出一个年轻女子似乎是老板娘,她们开始吵吵闹闹到动手打砸,油盐酱醋大蒜从我身边飞过,但我还没吃完那碗盖浇饭,最后阿姨从我嘴边拿起那碗盖浇饭,啪地一声砸在年轻女子的头上,开始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我连饭都被人抢走了,只好默默背上行李走出这家店,直到地铁坐到机场,我才想起来:“哎哟,那碗肥肠盖浇饭,我还没付钱呢。”
我回到家里,又过了一个寂寞的春节,家里人已经闭口不提我的官司,事实上她们也没有人在关心,但确实也不重要,更重要的是消毒,清理,防疫。我在福建一直呆到了三月,终于收到了中院二审的判决书,除了重复一遍一审的论述,结论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一审没什么问题,驳回上诉,维持原判”。判决书内还是一个字都不提有关医院篡改病历的事情,也不提及我在庭上如何疾呼病历真假和案情很有关系,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
犹豫了几分钟之后,我拨通了中审法院的电话,我问法官:“可以进行判后答疑吗?我对里面的内容不认同。”法官很不耐烦地说:“现在疫情,没空安排搞这些事情,答疑不答疑,反正你结果也不可能改变。”我再问法官:“我在庭上要求鉴定病历的篡改,这个诉求为什么完全不听也不体现呢?”法官说:“法院这么写就有这么写的道理,需要当事人来教我怎么判案吗?”说完我沉默了,我觉得无话可说,对方喂了几声,就挂掉了电话。
我沉默地订好了去福州的动车票,准备沉默地再次上诉,在中国的法律里,二审就是终审判决,但理论上还可以再审,抗诉,但后面两者就更没有什么指望了,我也只是不甘心而已。
在简单办理完高级人民法院再审流程之后,我拿着终审判决书,再次找上附一医院的门,这次是真的可以拿钱了。
我走到医务科11楼的时候是下午两点,结巴林清不在,办公室只有那个中年女子在睡午觉,我说明来意之后,对方继续躺下睡觉,说不归她负责。我坐了一个小时到下午三点,林清还没出现,女子还在睡觉,我只好去敲隔壁办公室的门,问所有人结巴林清去哪了,我要来拿赔偿金。
一通带着点恶意的折腾,半个小时之后,结巴林清气喘吁吁跑上了楼,看见是我,脸色阴沉的很,伸手对我说:“判决书拿来。”
我把判决书给他看了一眼,他想伸手拿走,被我立刻收起,我说:“这是原件,你不能拿走。”
“我拿去复印,不然怎么给你钱。”他气急败坏。
“我自己去印就好了,我不太相信你。抱歉。”我轻描淡写回怼了一句。
“操”他脱下口罩骂了一句脏话:“不相信就别来找我,你不还得拿钱。”
“不一定,我也可以找你领导,比如你们院长办公室就在楼上,你知道我很能闹的。”
我这话说出口,林清就怂了,半天不讲话,我拿着原件走到办公室的复印机那头,开始复印材料。这时候睡午觉的女子起身,她一站起来就骂我:“你们这些患者真的太不知好歹了,你知道现在新冠疫情我们医生有多辛苦吗?每天跑来跑去,你们居然还过来找茬?”
我没回应她,我跟她不像跟结巴林清一样仇怨很大,她只是一个普通态度很差的工作人员,所以骂她并没有什么心理上的快感。
而且我也知道,疫情里医生确实很辛苦,但那又怎么样?在我这件事里,两者并没有关系,没有道理我这个被这家医院伤害过的人,又要转过头去体谅你们,你们何时体谅过我呢。
在复印完材料之后,我忽然发现一件事,判决书已经下来一个多月了,按理来说,它们早该在半个月前就给付这个赔偿金给我,但它们没有。
我想了一会,叫来了林清,搬出司法解释要对方在赔偿金之外,赔付迟延履行利息。
林清在这最后关头还是气不过,气到咬牙开始骂我:“你没工作吗?没别的事干了吗?”
我说“对呀,你才知道。”
“你就这么缺钱?这点都要计较?”“对呀,毕竟我没有为虎作伥,没有脏钱吃。”
“你这么固执折腾,不累吗?”“这是正常人的权利,只有做了恶事的人害怕别人维权。”
“你简直是个奇葩,是我见过最奇葩的人。”“渣滓倒看不惯正常人了。”
“你做人这么不通情达理会有报应的”“什么报应?像你一样脑子糊涂,逻辑混乱,良心蒙尘,还天生说话结巴吗?”
结巴林清,脸气成了猪肝色,快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感觉要过来打我。
我之前在医院贴小纸条的时候,把每个地方的监控情况都搞清楚了,指了指走廊摄像头,他又一脸便秘地坐了回去,其实我还蛮想他动手的,毕竟我专程学过散打,想找机会打这个混蛋也很久了。
骂完之后,我感觉有点爽,算是理解了为什么电视剧里,反派都喜欢话多这个道理,好像也有小说这么写过,有时候言语的复仇比行动刺激,真的能缓解一下当下的抑郁。
骂完之后,我签了字和银行账号,就离开了附一医院。2020年4月3日,这是我最后一次走进这家医院,在这里,我治疗过,受伤过,闹过,被打过,半夜进来贴过纸条,被扭送到派出所过,以一种两败俱伤的言语羞辱完成了最后的表演,只不过它只损失了一根毛,而我毁掉了我一只眼睛。
在公交车上,医院的律师林柏冬添加了我的微信。
我通过之后,他的第一句话是:“你连这点钱你都要算吗?”他指的肯定是迟延履行利息
我回:“要的,不用问了。”他给我转来了两千块钱,我点击收下,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是由律师个人来给我,但我也懒得搞懂了,无非就是他们互相甩锅的问题。
我点开这个“以不承认应对所有质疑”的林柏冬律师的朋友圈,里面全是一些“正义、善良、仁义”之类的自夸之语,我默默又关掉了微信,人人都如此,是吧。
钱到账了,我一点也不快乐。
【2020.4】再审开启与行政流程的结局
小钱到账之后,大钱还没这么快,再审受理通知书也到了。
但事实上所有法院流程后面都只是人生体验而已,闹腾不出什么水花。我打电话给高级人民法院的法官,对方说:“啊,你不用打电话给我,我自己看资料就好了,出结果会告诉你的。”
我说:“我想和你聊聊我的诉求,可以吗?之前的一审二审,法官连话都不肯听我说。”
电话那头的年轻男法官说:“啊,不好意思,我没空,要不你说个两分钟把。”
我说:“好,请问再审什么时候开庭呢?我就想知道,为什么都无视病历篡改这个事情。”
男法官说:“再审不开庭的,我们是审查材料出结果。至于是不是病历篡改嘛,这个,哈哈你其实应该去找卫生厅才对啊,这个,嗯,看了再说,现在你跟我说我也不懂,啊,我要开会了,先挂了。”
对方急匆匆挂掉了电话,三天后,五天后,这个电话我从此再也没有打通过。
直到三个月后,再审的判决书下来,上面也是这几个字:“驳回上诉,维持原判。”我的所有努力,还是像一次一次石头砸进粪坑里,明摆着沉下去,连个声音都没有。
我已经别无所求了,我只希望改病历的医生,能够得到惩罚。
我想起医院的政府直属机构,最初我投诉的时候,去的医政处和卫生厅,当时它们告诉我,要去找法院,让法院来裁决,现在法院裁决医院有一半过错,但拒绝裁定病历相关事件。
找它们还有用吗?有了法院切实的结果,它们还会有什么说辞呢?
再放上我曾经的维权流程
我拿着材料,再次走进了那个“云深不知处”,那栋被绿树环绕的荫凉的政府大楼。通过层层保安和武警之后,我还是被拦在了医调委信访室的外围。
接待我的,还是那位两年之前的接待员,那个约莫五十岁的黝黑清贫的男子,我还记得他,但他已经不记得我了,他的年纪好像更大了一点,似乎从来没有得志过,也是,五十岁还在干这个,能有什么仕途可言。这次我比之前聪明,我还带上了录音机。
我简单把我的诉求重复了一遍,告诉他:“我两年前已经来过了,你们让我先去法院。现在法院结果出来了,但没有对医生进行任何行政处罚,只针对改病历这件事,我要求卫生厅展开调查,我不要任何赔偿,只要结果。”
听到我这么说之后,他才惊讶抬起眼看了我一眼,但那个老花镜之下的眼神表示,他依旧不记得我是谁。
他让我下午再来,他说他没有权力,下午会安排相关人员和我协商。
我相信了他,离开了卫生厅,下午两点我再来的时候,却被保安拦在门外。
我对老保安说:“我和工作人员约好了下午。”
老保安说:“没有听说,不让进。工作人员在开会,不许进去,以后再来吧。”
“以后是什么时候?”
“不开会的时候。”
“什么时候不开会?”
“不知道不知道,反正不许进去。”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连续都来,他们连续开会。
直到第五天,我对老保安说:“我知道不是真的开会,这样吧大叔,我也不为难你,你给我个电话,我打给他,如果不肯的话,那我就硬闯,到时候你的工作不好做。”
老保安看我坚持不懈来,可能多少对我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他叹了口气说:“我帮你打给他问问吧,领导的电话是不可能给你的。”他转身躲进小房间,打了几个电话。
半个小时之后,一个胖胖的大叔拿着笔记本下来了,自称是卫计委医政处的工作人员。
他们的流程其实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第一次来的五十岁的大叔负责登记,第二次来的人负责专项处理。上次专项处理的人就是告诉我:“你必须得去法院立案,拿出判决书和鉴定资料我们才能做事”的三十岁女子。这次居然不是上次那个严肃的“女教师”工作人员,我有点惊讶。
我坐在凳子上,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个新的“工作人员”,四十来岁的大叔,矮矮胖胖,带着方形眼镜,一脸佛像,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双眉之间有一颗痣,乍一看似乎是很好说话的类型。
我问他:“您就是医政处负责处理病历鉴定的人对吗?”说着的时候我打开了录音。
对方点头称是,我不厌其烦将诉求和流程再次重复了一遍。
并且拿出判决书告诉他:“我两年前来过这里,当时你们管我要法院判决书和鉴定报告,现在两样都有了,你们可以处理了。”
对方云游物外,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我又重复了几遍,对方慢悠悠说:“你这个……我已经没办法处理了,已经进入到涉诉流程了,法院管我们就不管了。”
我声音提高了三度:“法院已经结束了,赔的钱我也拿到了,但是法院不管改病历的事情,现在是轮到你们管了。”
对方还是重复那句话:不受理,不管了。
我暴怒问他:“没去法院之前让我去法院,去了法院之后说法院管了你们无法受理,法院告诉我这个事情归你们管,那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管?”
对方慢悠悠重复说:“没办法处理了,已经进入到涉诉流程了。”
“所以你们就是踢皮球?”
对方慢悠悠喝了口水:“不是,不是踢皮球。”
我继续质问:“不是的话那到底谁管?”
对方重复:“没办法处理了,已经进入到涉诉流程了”
“所以你们就是踢皮球!”“不,不是踢皮球。”他依然慢悠悠回复。
我又想打人了。
(13分钟和工作人员的小Audio)
一整个下午,我使出浑身解数,和他拆解什么叫踢皮球,什么叫没党性,什么叫不为人民服务,说到最后,我声嘶力竭,对方大叔的汗也从额头流了下来。但他仍然坚持一句话:“不,不是踢皮球,但无法受理了。”
“不是踢皮球,那骗我去法院就是阴我。”
“不,不是阴你。”那问是什么呢?对方又不说话……我无话可接了,我开始觉得淘宝客服更说人话。但我也会熬呀,直到下班我都不让他走,就是缠着他不断要求受理。最后大叔为了急于脱身,在我逼迫之下,收下了我的材料,并签下了这么一张字条。

我拿着纸条问他,什么时候给我回复?他流着汗说:“明天早上,明天早上你来。”
我回头问老保安:“保安大叔,你听到了,明天早上我和这位领导在这里碰头。”老保安不动神色,钻进了保安亭,一言不发。
第二天我来了,老保安一看就我就哈哈大笑,我问:“你笑什么?”
老保安说:“小伙子,你真是个傻子啊。”
我撇撇嘴:“那个胖子今天不会来对不对?”老保安摸摸头:“当然不会来了!他还交代我们,以后都不会见你了。”
“所以前几天的开会也是真的在骗我咯?”“那倒不是骗你,最近开会确实比较多,我骗你干什么,我们跟你一样,都是穷苦人。”
我蹲在政府大楼门口,唉声叹气,我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想去找纪委。
老保安非常不屑:“找纪委有什么用呢?我在这里待这么久了,我告诉你,你这种事情,就是哪里发生在哪里解决,来这里找这些乱七八糟分管部门,不可能给你解决的。”说完他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我,这是经验。“医院发生,就在医院闹。”
(我也偷偷录下了和老保安的对话)
我苦笑了一下,原来就连政府部门的老保安,都隐隐暗示我“医闹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我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跟他说“我闹过了”,但其实又很后悔,也许我应该坚持闹下去,而不是真的跑来走什么法律流程。我知道我这个说法很危险,放到网上大概是要被骂到狗血淋头的,居然支持医闹,但这个想法在我脑海里也是一闪而过,如今回头去想当时的懊恼,我愿意说,我仍然不支持,但也许今后,我会下意识,就事论事地对它多一些体会。
我知道这里不可能再等到人之后,起身走了。走之前我回头看了一下这栋雄伟又有点幽暗的大楼。看到保安室旁的小厕所,上面还写着那几个凌乱的字“冤”,可能是两年前那个疯疯癫癫老人写的,也可能是后来人写的,分辨不出,但想起那个老人的身影,我有点慌张,可能不知不觉,我也变成了那样一个疯子。
第二天,我整理好了材料,走到了隔壁区的省纪委,我要投诉谁,我也不知道。
我没有任何谁收受贿赂的证据,我只是觉得,这个权维得太荒谬,处理的结果太不符合常理。
纪委的安检比政府部门严很多,录音机,手机,都不能带进去。在大厅排队的时候,我的前面又在吵吵嚷嚷,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大爷,穿着毛主席外套,大声背着八荣八耻,似乎要以此要挟工作人员受理某件事情,他还没背几句,就被年轻人架了出去。
纪委的一楼有8个窗口,一楼只是负责简单阐述事情,对方那个接收员若觉得合理,就安排你上二楼去提交详细材料。轮到的时候,我在最后一个窗口坐定,坐在里面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一脸痞气的小年轻,出乎我的意料,更令我惊讶的是,他一边接待我,一边还在手机上玩小游戏。
我刚说出我的病历被篡改,对方就不耐烦打断我:“别来这,去找医政处,卫生厅。”我耐心解释这些途径我都试过了,法院也判下来了,现在要投诉卫计委工作人员“玩忽职守”。对方冷笑了一声,说:“你法院都判了,你就回去工作不就完了吗?还折腾啥。”
我说:“我要当事医生得到惩罚。”
他又不耐烦地说:“人部门不受理,有没有可能你无理取闹呢?不是对方玩忽职守呢?总不能你是受害者,就你有理吧?”
面对这网络脑残一般的言论,我又火冒三丈。其实现实生活中我很少生气脾气温和,但在维权过程中,我总是很容易动不动破防,有的时候,羞辱是种很奇怪的感觉,虽然很小,总容易压过更深厚的爱恨情仇。
我拍着桌子大声说:“你看都没看就说是我的错?那有没有可能就是对方玩忽职守呢?那你们要不要调查呢?!”
对方的表情十分讥笑凉薄和玩味,还没有回答我,立刻手机响了起来,他也不再理我,起身去接电话了。他的手机铃声是去年很火的那首歌“我还是从前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此情此景,听了不免觉得好讽刺,你就像个令人生厌的老油子,根本不是少年。
他电话一接就是二十分钟,我被转移到另一个窗口,这个部门的混乱无序令我感到无语。第二个窗口的大姐,倒是十分好说话,也可能是快下班了,匆匆扫了几眼我的材料,就让我去二楼。
二楼的工作人员比一楼像样一些,胸口都还别了个小党章,到了二楼之后,我再次阐述了我的诉求,对方犹豫了一下,摇摇头,对我说:“你要强行受理,当然是可以,不过……。”
“不过什么?”“牵涉到医疗方面的事情,纪委没什么发言权。”
“我要投诉的是玩忽职守,不是医疗。”对方没有在接话,想了想就说:“那就收进来看看吧,我也不能确定,反正我只是窗口工作人员。”
“那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回复?”工作人员笑了:“没有回复,查出来就处理,查不出来就没办法了。”
“那没有回复,我怎么知道进展到什么地步,我怎么知道你们到底查不查呢?”
“那……看你自己了,反正就是这样,你要不要递呢?”
面对客气又无任何实际内容的言辞,我哑口无言,只好还是选择递交了材料,是的,这又一份石沉大海的材料,直到今日,我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复。
当天晚上,我在姑姑家长吁短叹。我一个多年未见的表弟从国外回来躲疫情,姑丈在旁边泡茶,姑丈问我:“你叹什么气?”我说:“我又被骗了,卫计委的人让我从法院这得到结果后去找它,结果我打完官司却找借口把我拒之门外。”姑丈哈哈大笑:“怎么你还在搞这些事,你还真信啦。”表弟也一脸困惑问我:“哥,你之前这些地方都已经去过了不是吗?怎么还去?还没结束吗?”
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跟他形容我这种纠缠不清,重复申请,重复不受理的处境。姑丈给我倒了一杯茶说:“放弃吧,你真的别再趟浑水了。”
我心里想,不是我要趟浑水,是浑水已经把我淹没了,我逃不掉。
【2020.7】二零年的夏天
两个多月后,医院的赔偿款到账了,和它一起到的,是再审结案通知书。
“阮一并未举证证明附一医院有篡改病历的行为,驳回再审申请。”
我看完就把它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了,所以我给你的那些证据是什么?几张白纸吗?我对这种睁眼说瞎话的可悲可笑已经全然麻木了。
心绪激荡了几分钟之后,我傻兮兮把判决书从垃圾桶里翻了出来,我又觉得,我还是要留着它,留着它证明我做过了这些事情。
七月十三号,我带着我姐再次来到福州,她来做化疗,这是此行的重点,而我,想乘最后的这个夏天,把事情真正了结掉。
我拿着再审通知书,到了福州省检察院,这是所有程序环节里的最最后一环——【抗诉】。
两年多了,我终于走到了终点。
抗诉,就是我不认可,我死也不认可这个结果,如果抗诉失败,就再也没路可以走了。
检察院也分市检察院和省检察院,我差一点搞错,安顿好家里人,到检察院就已经11:00了。
我思考着办事时间应该到早上11:30分,还有半个小时,急匆匆夹着卷宗就往里走,但迎面而来穿着保安服的工作人员却驱赶我出门,说下班了。我问:“下午几点上班?”她指了指墙上的作息表,上面写着:“早晨到11:30、下午2:30开始。”我很惊讶:“这不是还来得及吗?不是还有半小时吗?”对方用大惊小怪的眼神看着我说:“工作人员难道不用提前下班吃午饭吗?”
我:“?????开玩笑?中间三个小时不够她吃午饭吗?”
我的质疑从来都没有用,反正就是不接待了,我无奈地去买点午饭回去医院。
下午两点,我准时再次赶到检察院,拿了下午第一个号。但我一直坐到14:50分,大厅仍是空无一人,没有任何一个工作人员出现。我开始不耐烦起来,敲打玻璃窗户:“有人吗?下午上班时间不是已经到了吗?”在一旁安检的工作人员立刻冲进来,对我大声斥责:“不要敲!上班了他们自然会出来!敲什么敲!”我转身发出了我的疑惑:“难道,检察院工作人员上班不用打卡吗?怎么会五个窗口一个人都没有出来,上班时间已经过了20分钟了啊。”
对方用少见多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总得睡个午觉,洗把脸,上个厕所吧?你等着就是了。”
我坐回了座位上,又等了30分钟。
到15:30分,我忍无可忍举起手机,拍下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空空如也的工作台。
已经超过上班时间一整个小时了
我的此举立刻被安保人员发现了,他们大声呵斥着,冲过来抢下了我的手机,要求我删掉这张照片。我说:“删,可以。但能不能有一个人帮我进去叫一下工作人员出来上班?有人出来我立刻就删。”
可能被我这个癫狂的,不稳定的举动吓到了,立刻就有人走进门里,似乎去叫人。
五分钟后,就有一个工作人员衣冠楚楚地出现了,热情招呼我去办理抗诉业务,我也听从安排乖巧地删掉了照片,当然,他们都是跟不上时代的老年人,不知道我手机有云盘备份功能。
我按部就班地在窗口前完成所有抗诉申请的手续,五分钟之后才发现又搞了一场乌龙,原来我不该在省检察院,我应该回市检察院去申请抗诉。
在知道是我的乌龙导致她出来工作之后,那位工作人员脸色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好,埋怨了我一句:“你以后做事情要搞清楚,没搞清楚就叫人干什么。”
我本来是有些抱歉,听到这话便又浑身不乐意了,阴阳怪气回呛一句:“是我的错,我没想到你们工作需要休息这么久,一天只上两个小时班。”
对方气鼓鼓离开了柜台,我也气鼓鼓离开了检察院。
快马加鞭到市检察院办完所有后续之后,我得到了一张《抗诉受理通知书》,我照例问了一下工作人员:1、会审查吗?2、会开庭吗?3、会通知我吗?,得到了“不知道;不知道;不确定。”三个答案。
我深深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了。
就这样吧,这场维权流程,从头到尾,就没有一个环节是合规、没有毛病的,又或者,在这么一个省份这么一个地方,这样乱来本身就是规。
从检察院出来之后,我很巧接到了中级人民法院的电话,电话那头还是那个声音很甜,额外替我打点时间的书记员小姐姐。她说:因为判决已经生效了,所以我需要去法院交一下诉讼费2500元。
我说:“好,我现在就在福州,但是现在有点晚了,我过去也许要五点,你们下班了。”
电话那头犹豫了几秒钟,说:“那你来吧,晚一点没关系,我等你呀。”
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真的等我,我不怎么相信,所以慢悠悠坐着地铁去了中院。一个小时后,我到达那栋巍峨雄伟的黑色建筑门口,正准备再次给她打电话。
忽然遥遥地看见一只粉红色的兔子,在对我招手,喊我的名字:“阮一,阮一、这里。”
因为一只眼睛受伤了,所以我眼神不太好,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确认这个穿着粉红萝莉玩偶服的少女,就是那个脱下工作制服的书记员小妹妹。
这身衣服在街上也很少见人穿,可太有活力了。我把发票交给她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她穿着奇特的便装,笑容都变甜了。她忽然问我:“你怎么今天会来福州啊?”
我说:“额……我,其实我是来抗诉的。”
“噢~”她点点头,帽子背后的兔子耳朵随着点头一晃一晃的:“唔,你是可以抗诉啦~当事人都有这个权利,但是~哎呀,你不要怪我泼你冷水,其实是,真的没什么用的啦。”她脱下了工作制服,变回了一个正常人,意外地连话都开始变多了:“你呢,还是要重新开始生活,好好工作。这个事情,就忘掉它吧。”
“嗯……嗯”我没有回答什么,也有点不想和法院工作人员讨论这个问题。
她双手合十,拍了一下掌,发出一声可爱的轻响,“那我先拿进去咯。”
“嗯……嗯”
她蹦蹦跳跳往法院大门里走去,走到一半,忽然转身回头看看我,见我在原地没有动,还在愣愣看她,她朝我挥了挥手再见。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这一幕再普通不过的场景印象深刻,直到现在都不曾忘记。
那一刻已经是傍晚,阳光其实不怎么强烈,背后是法院黑色的阴沉的巨大的楼,像一块乌黑的穹布。但我的回忆里,又觉得阳光分外刺眼,一切景物纤毫毕现,一只粉红色的小兔子,在这种庄严肃穆的布景氛围中显得特别的特别的醒目,但她一直在往前走,慢慢地慢慢地融进这块黑布里,然后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医院的楼是白色的,医生们拥有的自傲的医疗解释权,医生们组成的密集关系网巨大又难以撼动,我称之为白色巨塔,白色的塔看起来确实漂亮又纯洁,但把我这个只想讨到公道的医患纠纷患者,狠狠压在下面无法动弹。
法院的楼是黑色的,这里的法官总是懒得听诉求,每个人看起来忙忙碌碌又机械的行事,让人有话不能说,说了没有用,不服找上级,上级继续走流程,这是隔壁的黑色巨塔。
政府部门的楼是灰色的,它们推来推去,永远将你拒之门外,每栋办公楼都很大,每个人都说不归我管,每个人都在开会,你永远都进不了门,更永远都不知道它们在干什么,可能也算得上是灰色的巨塔吧,湮灭你还想继续下去的心。
“三座巨塔”就是在这一刻,我忽然想到这个名词,我想如果我要写回忆录,我就要用这个词。
我转过身离开了,自始自终我也没向她要过联系方式,不像从前很骚的我,毋庸置疑,这肯定就是我和她的萍水相逢的最后一面。我又叹了一口气,我这几年只会叹气,夏至的晚风带起一点青草的香气,南方的夕阳挺美的,中国的疫情已经控制的很好了,路上下班的人欢声笑语,都开始渐渐不戴口罩了。如果不是我还身处漩涡之中,我会觉得这一切清晰迷人,就像是世界的重生。
这一场仗,我输了,我此刻已经做完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情,谁也没资格说我不够努力或者没有付出代价了,可那个治坏我的医生、篡改病历的医生却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惩罚。接下来,还能做什么呢?
没想法更没来由,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怅然若失,在坎坷的医疗官司道路上艰难前行多年,终点所见却不是令人迷醉的新天地,而只是平淡无奇的旧景物。
回到医院的时候,家人正在喝银鹭罐装的花生牛奶,她从来都不知道我出去做些什么,大概还以为我出去玩了呢。病房刚消毒过,带着一点臭氧的味道,她问我:“明天可以出院了吧?”
“差不多了吧。”
“嗯……”她欲言又止:“这次出院以后,我不想回去了,我想去外面玩一玩。”
“啊?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布达拉宫看一看,我没去过,就是有点太远了,应该很贵。”
我掀开被单,坐在了病床上,本来想握住她的手,但那一刻没来由有点害羞,我从未这样表达过感情,最后落下了半拍,只抓住了她的衣袖。
“去啊,我有钱。”我装作很豪气地说,但不知道是因为一切结束觉得轻松了,还是夏天的黄昏本身就这么令人悲伤泛滥,说完这两个字,我忽然有点哽咽,差一点点眼泪控制不住流了下来:“就下半年我们就去,你要去哪里,我都带你去。”
我知道我的人生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2020年的夏天,我刚好三十岁整了。
(完。)
PS:前天刚收到检察院的通知:我的抗诉申请,还是被驳回了。 202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