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诸神会还我清白，我愿让他们做出裁判，而非经世人之手。我要求比武审判。
——提利昂·兰尼斯特
1386年圣诞节期间，一场戏剧性的决斗在两位诺曼贵族之间打响，对阵双方是让·德卡鲁热（Jean de Carrouges ）和雅克·勒格里斯（Jacques Le Gris）。比武在巴黎市中心进行，引来很多上流人士围观，庞大的人群屏息静气。这是史上最有名的决斗之一，也是中世纪司法系统的一桩血淋淋的案例，这个系统的核心就是比武审判。
这两个人曾经是好朋友，但是在那一年早些时候，德卡鲁热指责勒格里斯强奸了自己的妻子玛格丽特（Marguerite） ，她因为这次遭遇而怀了孕。围观的人群当中只有一个人清楚地知道他们当中谁说的是事实，但是有一件事是所有人都再清楚不过的—两人当中必须有一个死掉，因为无论谁输掉决斗，都会被上帝之眼判为有罪。双方为了这次战斗，赌上的东西远不止自己的生命和荣誉，但是，如果德卡鲁热输了比武，那么在一旁观战的他的妻子玛格丽特将被认为做了伪证，于是她只得面对自己的命运。为她这样罪大恶极的女人准备的是专属的刑罚——活活烧死。
马特·达蒙饰演让·德卡鲁热，亚当·德赖弗饰演雅克·勒格里斯
让·德卡鲁热的年纪比他的妻子要大得多，而这样的老丈夫永远都处于自己会被戴绿帽子的恐惧中。他是一个无畏的战士，作战勇猛，但也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有人还怀疑他虐待妻子——至少，这是一桩缺少爱情和激情的婚姻。他出身于一个尊贵而名声远播的家族，但却输给了后来居上的竞争者，这对曾经的朋友如今因为土地争端而反目成仇。
德卡鲁热家族起源于一个具有半传说色彩的人物——拉尔夫伯爵（Count Ralph）。拉尔夫伯爵爱上了一位女术士，他们在一片森林中的喷泉旁边私会。直到有一天晚上，他的妻子拿着匕首出现了。第二天，人们发现伯爵已经死了，而伯爵夫人洗清了自己的嫌疑，不过她脸上有一道红色的印记。过了不久，她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卡勒（Karle）。7岁生日那天，卡勒的脸上也长出了一道红色，位置和他母亲的一样。他被人称为“红脸”卡勒（Karle le Rouge），他的家族将一道红色印记作为家徽，传了七代。曾经为法国国王效命的一些士兵见过这个纹章。
朱迪·科默饰演玛格丽特
德卡鲁热的第一任妻子和儿子死后，他便前往苏格兰与英格兰人作战，回国后迎娶了年轻的玛格丽特·德蒂布维尔（Marguerite de Thibouville）。这位小姐出身贵族，但是她的家族在支持了金雀花王朝（House of Plantagenet）[1]后便名誉扫地了。她继承的遗产让丈夫跟他曾经的好友勒格里斯起了冲突，后者因为得到国王的宠幸也遭到了德卡鲁热的嫉妒。围绕德蒂布维尔家族土地的纠纷一度上升到了对簿公堂的程度，但是1384年的一场宴会上两人重修于好，年长的德卡鲁热把勒格里斯介绍给自己的妻子认识，而勒格里斯请求亲吻她的双唇。
勒格里斯是一个勇猛的战士，风流成性。当他的邻居在长城之外奋战时，勒格里斯安然聚敛起万贯家财。他身材高大强壮，很有威胁性。在1386年的严酷寒冬，德卡鲁热去了巴黎，他的老对手来到了他的城堡，强迫玛格丽特跟自己发生了性关系——至少她是这么对她丈夫说的。德卡鲁热不服当地领主的判决，直接奔赴首都向国王申诉。但是他没有要求一场刑事审判，而是申请进行比武审判。
当时，决斗已经很少见了，差不多成了上一个时代的遗留风俗。但是国王很喜欢这个主意，勒格里斯也接受了。被告声称强奸发生时他正跟一个叫做让·贝罗托（Jean Beloteau ）的侍从在一起，而这个侍从此时也非常不幸地在巴黎被捕了——因为另一桩强奸案。勒格里斯本可以利用自己神职人员的身份更方便地逃脱惩罚，但他想要赢回自己的声望，也想赢下那块有争议的土地。于是，巴黎议会同意了这次决斗，并将日期定在1386年11月27日，地点在郊野圣马丁修道院( Abbey of Saint-Martin-des-Champ ) 。
比武审判可以说是一种贵族才配享有的特权，对于那些下等人，严刑拷打才是审判者们喜欢用的方法（显然，这些被告并不喜欢）。勒格里斯的仆人亚当·卢韦尔（Adam Louvel ）被指控参与协助了这次强奸，他被迫“回答问题” ，以测试是否在说实话。玛格丽特的仆从也遭到了同样的待遇。
这场比武太令人激动了，以至于查理国王[2]甚至下令将比武日期延后，以便自己能及时赶回来目睹这场盛会。就在审判举行的前一天，他的儿子夭折了，[3]国王——六年后他才第一次犯精神病——没有举行哀悼活动，反而下令举办一系列宴会，并且把比武审判确立为整个盛会的核心节目。无巧不成书，玛格丽特·德卡鲁热就在比武日期前不久产下一名男婴。不过这到底是德卡鲁热的亲生骨肉，还是强奸留下的私生子，她自己也不知道。
比武当天，有好几千人赶在天亮前就来到了修道院门口，每个人都难掩兴奋之情。人群当中还有不少孩子，他们平常只能观看到普通的行刑，无非就是“火刑、斩首、绞刑、淹毙、活埋和其他一些残酷的刑罚。”
只有一个人例外。她着一身黑衣，形单影只——这便是玛格丽特。一旦比武的结果不如她所愿，那么她会直接被带到蒙福孔（Montfaucon）。这是一个位于城市北部边缘的灰暗地带，“本身是一个死者之城”。这个阴森的山坡是“杀人犯、窃贼和其他被判为重罪者的臭名昭著的终点”，这里有标志性的高达12.2米（40英尺）的巨大绞刑架，上面架着巨大的横梁，足以同时悬挂八具尸体：“在这里，罪犯们脖子上套了绳子，被迫爬上梯子吊死；剩下的则淹死、分尸或者斩首。”
几周前，德卡鲁热患了感冒，身体一直有点虚弱。而在这关键的早晨，他的病又复发了。他的对手更强壮，坐骑、武器和盔甲也更精良。控方如果想要杀死这个强奸了他妻子的大个子，唯一的办法是依靠技巧和速度。
德卡鲁热首先走了出来，重复着自己对勒格里斯的指控。后者前不久才刚刚受封为骑士，为的就是能以平等地位和对手进行决斗。册封程序是这样的：用剑背在受封者肩膀上敲三下，说“以上帝的名义，以圣米迦勒（Saint Michael）的名义，以圣乔治（Saint George）的名义，我封你为骑士。你必须要勇敢、谦恭、忠诚。”
这场决斗事关荣誉和上帝的眷顾。参加决斗的人被禁止使用任何法术、咒语或者其他怪力乱神的把戏，违者格杀勿论。这不是竞赛。在两人之间，也没有利于防御的地形坡度，这点倒是跟如今的马上比武一模一样。两人各负长剑、斧子和长匕首，身上则有厚实的板甲保护。
比武之前，德卡鲁热走向他的妻子。“夫人，因为你的证词，我才打算赌上自己的生命跟雅克·勒格里斯决斗，”他对妻子说，“你心里清楚，我的所作所为是否名正言顺。”
“大人，您当然是正义的化身。您尽管放心去战斗，因为您的所作所为是绝对正义的。”她回复道。然后他们接吻了。
现场安静了下来。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入比武场干涉决斗，违者一概处死。任何人哪怕是“说话、举手、咳嗽、吐痰”都要失去一只手或者遭到罚款。因而，准备观看决斗的人群鸦雀无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决斗马上就要开始了，双方伸出左手相握，以表明他们之间是通过仇恨联系在一起的；而握右手的话，则意味着和平。两位战士各自上马，他们像是两座由肌肉、骨骼和盔甲组成的高山。每一次冲击时，“加上马的重量，骑士、盔甲和长枪合起来，奔跑起来的冲量能有一吨”。高速冲击时，长枪可以轻易刺穿盾牌和盔甲，扎进柔软的皮肉。
两人冲着彼此发动冲锋，第一个回合里，他俩的长枪都刺中了对方的盾牌，两人几乎都要被弹到地上。德卡鲁热和勒格里斯各自调整好，坐稳在马背上，抓紧了鞍头握柄，准备再来一次冲锋。这次，两人都把长枪稍微提高了一点，瞄着头去了。他俩向着彼此，几乎以完全相同的加速度冲锋。这一个回合的交手，只见钢铁互相碰撞，围观人群都能看到火星。但是两人仍然都坐在马上，他们坚实的身躯承受住了这次冲击。
第三次冲锋开始了。两位骑士“极为暴力”地攻击彼此，两人的钢制枪尖都再次扎进了对方的盾牌里。这一次，两杆长枪都被震碎了，碎片飞向四面八方。
他们改用战斧，比拼几个回合，都被消磨了大半体力。只见勒格里斯双手挥舞战斧砍向敌人，虽然没有伤到德卡鲁热，但锋利的斧刃劈中了他坐骑的颈，鲜血从这头尖叫着的动物身上喷涌而出，洒在沙地上。德卡鲁热爬行躲闪，借势重创对方的马匹。但他在给它开膛破肚的过程中，把斧子给弄脱了手，德卡鲁热只得拔出佩剑。两个人都停下了动作，想要喘口气。
接着，他们向着彼此刺出一剑又一剑，在一身的金属重量以及紧张压力下，两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他们的身体不停地激发出肾上腺素，心脏剧烈地跳个不停。
有那么一瞬间，阳光照在金属上，德卡鲁热被晃得什么都看不见。他跌了一跤，对手趁机刺中了他的右大腿。鲜血射了出来，沿着他的腿一直流，人群中发出一声低呼。腿伤是非常危险的，即便动脉没有断裂——真那样可就没命了——现在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必须在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之前，穿着身上27公斤（60磅）多重的盔甲，击败面前这个山一样强壮的敌人。在场边，他的妻子已经瘫倒在身后的护栏上。
德卡鲁热现在有生命危险，如果让勒格里斯的匕首一直插在伤口处，那么后果不堪设想。但是德卡鲁热坚信自己能战胜对手，他把匕首拔了出来。现在他还没输：集中所有还没消失殆尽的最后—点气力，老战士使出了最后一击。他用左手抓住一生宿敌勒格里斯，使出蛮力拉扯对方的头盔，把他拖倒在地。
接着，德卡鲁热跳到勒格里斯身上，拼命猛刺，想要刺穿对方的钢甲，直到自己失血过多，逐渐力竭。剑已经磨钝了，他换用匕首，砸开对方的面甲，再把它给扯了下来。现在，他命令敌人承认自己的罪行。勒格里斯被死死按在地上，口中却大喊冤枉。于是，德卡鲁热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脖颈。勒格里斯的喉头汩泪冒血，他的身体一阵剧烈地颤抖，随后整个人再也不动了。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丝力气的德卡鲁热转向人群中的那个人。他流着血，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过去亲吻了他的妻子。
注释：
[1] 当时的英格兰王室家族。
[2] 即查理六世，法国瓦卢瓦王朝第四位国王，1380-1422年在位。
[3] 查理六世的长子查理，生于1386年9月25日，卒于同年12月28日。
《欧罗巴的权力游戏——〈冰与火之歌〉背后的历史》，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