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等待肝源的日子是令人绝望的,我曾经用了四个字和我妹邙帼形容说——“度秒如年”。痛,痒,胀都是极致的,那时我的大腿仅有三指宽,走路必须扶着墙,腹水胀得如同临盆,括约肌不受控制的便溺失禁。医生说如果你幸运的话,八月会有消息。我没有问如果不幸会怎么样,因为不用问,翻不过那座山,脚下就是深渊,死神近在咫尺,喘息可闻。
病危通知书怕死吗?怕。我拥有过滚烫的生命,我怕它凉了,下一世再遇不到这此生这么好的家人、朋友、伴侣。那些爱过的人,打破了时空的屏障,一一来到眼前,我想对他(她)们说点什么,却无力开口。
器官移植中心的人给了我们一个手机页面,这个每天被刷新几十次的页面是我最后的希望。但我对此却又有着深深的不安,因为一旦发生对我而言好的变化,就意味着会有另一个家庭面临不幸,他(她)也有家人朋友甚至伴侣,他(她)也拥有过滚烫的生命,而且毫无疑问,他(她)对这个世间也充满了善念和爱意,否则不会选择以这种方式继续留存于世间。
作为一个从不曾有过主观恶意的人,我无法祈祷,因为这是不道德的。我只能等待,那一段时间,没人知道命运会拥抱谁又会放弃谁。
等待身边的消息杂乱无章,病区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真实的传说,有谁等了半年仍然未能匹配,又有谁只入院几天就进了手术室,有谁在ICU里长眠不起,又有谁术后迅速康愈。十楼的无影灯,就是人生最后的暗喻,那里不存在人性的考虑,冷酷地亮起或者灭掉。
一场俄罗斯转盘赌,枪口就对着每一名危重患者的头部,而有的人,连扣动扳机的机会和力度都没有。
我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不幸的是,我的身体扛不到八月了,医生在最后几天查房的时候,脸色越来越凝重,他们想用自己的技术帮我解决问题,可肝源不到,回天乏力。幸运的是,我不用等到八月,七月二十四号,兔姐被叫了下去,和等在楼下的光哥一起面见了移植中心的传递者。而医疗小组也迅速来到病房通知,告诉我做好心理准备,手术即将进行。
开枪吧!身心的折磨让我早就失去了耐心,无论是啥结果,总得有个结果。
兔姐后来告诉我,系统反应是即时的,我的那个页面,真的产生了变化。
幸运一场意志和命运的激战过后,我赢了,赢得无比惨烈。
事实上,我是那个病区在那个阶段最幸运的患者,虽然激素代谢的谵妄期闹过不少笑话,但所有的医护人员都觉得我这家伙不错,不枉他们如此辛苦。
曾主任在我的术后来到病床前说,我给你主刀,技术上可以由我来负责,但愈后效果就不是我可以掌控的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体内这个全新的肝脏完美无缺,她将和你在一起生活很久,你要像哄媳妇一样哄好她,别让她和你闹意见,否则你扛不住,祝你们白头到老。
老曾说这话的时候,兔姐就在旁边攥着我的手,我俩的肢体默契十足,颤抖的传感到来,我们相互握了一下。等人走后,兔姐说,我的天呐,这怎么好像家里多了个人一样?
其实情况确实就是这么个情况,事后我们也无数次的讨论过肝源的原初到底来自于谁的身体?基于术前所签的双盲条件限制,这是个不会有结论的讨论,但很快我和兔姐就达成了共识,慢慢相处,看看后面的反应再做推断。
我朋友其实比我们更好奇,纷纷过来问这个问题,但答案显然是不得而知的,做出捐赠决定的人是男是女都无法了解到,更别提关于对方的其它信息了。
人体是个很精妙的器官结合体,其复杂程序远超我们想象,有些事情医学都解决不了,但我和兔姐还是在其后很多次的交流讨论中,摸索出了些许迹象。
人体中许多器官都有记忆和情绪,会以排异反应或行为方式的转变来体现。正如我在某次的总结中写的一样,我体内有另一个人的某一部分,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会有感知,身边的人也会有感知,中国传统医学里的解释是“肝藏魂”,另一个魂魄在和我同用一具肉身。
我和兔姐推断,肝源的初始主人是个女性,比我小是肯定的,因为换肝这种手术在动之前的筛选非常慎重,都是择优而取,就怕事倍功半。至于她为什么是个女人,这些都是兔姐推论出来的,我本人只觉得,排异反应很小,从事实情况上来看,刚出院不到两周,就把所有肝功能数据拉回到了健康指标,这在肝移植患者中也不多见。
兔姐却说,我的变化很大,比如我向来不算账,过去四十几年来,我一直穷哈哈的原因就是不算账,也不是不会,就是不愿意过这个脑子,毕竟从小家里宠着,在经济上没吃过什么亏,后来一度挣得也不少,虽然都用来花天酒地了,也体现了一些个人的性格侧写。在家人朋友的关照下,不算账也没至于沦落。
但是术后我开始算账了,甚至在第一时间就把所有手术开销和阶段性的各项支出理得明明白白,反复和兔姐确认我们需要省的地方在哪里,需要花的又是哪些,这在别人那里看似正常,但自己人知道,这根本不是我之前会干的事儿。
然后我开始介意各种情绪传递,我是个又臭又硬的老直男,这辈子几乎从未在清醒的时刻对谁做出过深刻而又认真的表白。可是术后我在这方面变化极大,曾经一度天天缠着我妈,没事儿就跟兔姐示爱,面对过了谵妄期的尴尬,会对朋友真诚地道歉感恩和服软,不介意承认真实的自己是个偶尔还不算糊涂的浑蛋。
最要命的是兔姐突然发现我对女性穿搭和妆容居然有了感觉,大哥你是了解我的,在我这儿,女性只是身材会有分别,穿什么不重要,化什么妆又和我有啥关系呢?有一年兔姐纹了眉回来问我有啥变化,我端详半天愣是没看出来,见她挤眉弄眼的样子,还以为是换了新美瞳。
除此之外还有些小情绪和小行为上的变化,比如餐饮口味没那么重啦,比较看重饭店的摆盘,虽然插着管子无法泡澡,但对个人卫生方面也有了要求,出门很介意形象,就是诸如此类吧。所以兔姐偏执地觉得,我的肝源捐献者是一个伟大的女性,而且她在脏器内部看出来了我不为人知的一面,对事物感观刻度的敏锐,让她觉得我值得被拯救,也知道我不会忘记感恩,会积极乐观地带着她一起完成接下来的这半生。
“身上多个人,心里填座坟。”
胸口的疤,是人字型的。
我不知道她的不幸是何因果,但最终这一体共存的宿命成了我们共同的结果。既然今生有缘,而且注定不再离散,希望她也能懂我的初心和韧性,一起把生命变得完整吧。
2022,是我们共同的新生,我这个人的人生态度,还是挺好玩的,阳光永在,桃花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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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述,均为个人感观,不是每个患者都有这些想法的。
我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想感谢我们国家的医疗机构(起码在我所了解到的肝脏移植领域,确系有着世界超一流水平)。特别要感谢的是,那些人体捐赠志愿者,他们的伟大成就了太多生命的奇迹了,我就是个鲜活的例子。
祝所有善良的人元旦快乐,无论是在的,还是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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